十萬年前東亞北方的人
2017 年發表於《Science》的論文，正式向世界宣布了「許昌人」的存在[1]。不過對某些人來說，許昌人並不是新聞，聽到此名號時搞不好還要回想一下，原來這就是十年前的那個「2007 年全（中）國十大考古新發現」[2]。
發現許昌人的靈井遺址的位置。圖／取自 ref 9
目前資訊比十年前更加豐富。新發表的論文報告，在中國河南的許昌，靈井遺址的第 11 層中，至今一共發現 5 位個體的遺骸，他們也就是所謂的許昌人，其中 2 位頭骨較為完整，年代介於距今 10.5 到 12.5 萬年前（要注意的是，靈井遺址有很多層，是個十分豐富的遺址，比較晚跟比較早的地層之間未必有直接關係）。
河南的考古遺址滿地都是，許昌人有什麼特殊，不但有資格榮登中國年度發現，還能登上頂級學術期刊《Science》？
探討許昌人以前，先來看看那個年代的世界是怎麼樣的。現在全世界只有智人一種人類，當年卻熱鬧許多，那時歐洲佈滿尼安德塔人；誕生於非洲的智人，首度離開家鄉[3]，至少還有一群智人順利抵達東亞南方[4]；佛洛勒斯人仍住在，位於東南亞外海的佛洛勒斯島[5]；西伯利亞南部有丹尼索瓦人[6]；東亞與東南亞某些地方還住著一些直立人，或是直立人的親戚；除此之外，各地還有一堆不知道該如何歸類的化石。
化石間的關係曖昧不明，不知道該如何歸類時，稱他們「hominin」準沒錯！十萬多年前仍有許多 hominin 生存於世，而許昌人，是其中一種。
許昌人化石（Xuchang 1）的拼湊結果。圖／取自 ref 1
有點傳統，也有些現代
許昌人一大特色是頭特別大。5 位個體中最完整的「許昌一號（Xuchang 1）」，腦容量高達 1800 cc，超越所有尼安德塔人與古代的智人，是所有古代人類化石中腦容量最大的，也比絕大多數現在的人類更大。
許昌人除了頭大，型態特徵也讓人頭大。他們生存於 10 萬多年前的東亞北方，論文報告，許昌人一些型態特徵也見於同時期，歐亞大陸其他地方的化石；然而他們也配備，部分東亞更早以前人類化石擁有的特徵。用古人類學家慣用的說法，這是個型態馬賽克的人種，也就是兼具古早（ancestral）與衍生（derived）特徵。
還帶點尼安德塔
儘管實際上只是十分殘缺的頭骨碎片，論文仍然觀察到，許昌人有 2 項型態特徵與尼安德塔人一致，一項是枕骨區的構造（midoccipital areas），另一項是颞骨内耳迷路（temporal labyrinths）。枕骨區姑且不論，那款内耳迷路倒真的很有意思。
許昌人配備 2 種與尼安德塔人接近的形態特徵，左邊是枕骨，右邊是內耳迷路 。圖／取自 ref 1
尼安德塔人，是我們了解最透徹的非智人 hominin。他們基本上住在歐亞大陸西方，大部分位於歐洲，有時候擴散到中東，至今已知分佈最東的地點是丹尼索瓦洞穴，也就是西伯利亞、新疆、蒙古、哈薩克交界之處。總之，尼安德塔人沒有到過東方。
各種東亞 hominin 內耳迷路型態的比較，由左至右是約 160 萬年前的藍田人、40 萬年前的和縣人、10 萬年前的許家窯人，最右邊是可能屬於智人，但歸類與年代都有爭議的柳江人。圖／取自 ref 7
跟其他 hominin 相比，尼安德塔人的內耳迷路型態相當特殊，幾乎算是他們的獨門標誌。然而 2014 年的論文報告，在東亞北方的許家窯遺址出土，距今約十萬年的化石「Xujiayao 15」，卻顯示出與尼安德塔人一樣的內耳迷路型態[7]。而這回發表的許昌人，年代、地點，以及內耳迷路的長相，都跟許家窯人接近。
各種 hominin 內耳迷路的 PCA，紅色的許家窯人（XJY）落在藍色的尼安德塔人（Neand）範圍之內。圖／取自 ref 7
歸納一下，許昌人有些型態跟東亞更早的 hominin 一致，也有僅見於同時代西方尼安德塔人的獨門特徵。下一個問題是，該如何解釋？
中國現代人並非起源自非洲？
有關許昌人部分型態，跟東亞更早的 hominin 一致，論文作者李占揚向新華社表示：「许昌人上承周口店北京猿人，下连中国北方早期现代人，终结了中国北方现代人来自非洲的假说」[8]。
多年辛勤工作後，李博士有了發言機會，不過這種話跟新華社講講可以，要是太衝動寫進論文，別說《Science》，恐怕就是《Journal of Human Evolution》的編輯也會退件。這番話當然只是某位作者的個人看法，不代表論文的正式意見。（而且應該不是他全部的論點）
年代前後的兩個樣本間型態一致，就等於年代較早的，是年代較晚的直系祖先嗎？當然並非如此。
型態相同或許是有共同祖先所致。比方說，所有非洲以外的 hominin 都源自非洲出走的直立人，那麼 170 萬年前移民東亞的直立人，會有更早以前非洲直立人的特徵，而 40 萬年前再度由其他地方移民東亞的 hominin，即使不是當地更早前直立人的直系後代，也會有些特徵，看起來與東亞更早的化石一樣。因為不管是比較早，或比較晚移民東亞的 hominin，最初都擁有共同祖先。
屬於魚類的鯊魚、屬於爬蟲類的魚龍、屬於哺乳類的海豚。還有許多親緣關係更接近的動物介於三者間，卻因為牠們都生存於水生環境，因此趨同演化出類似的身體型態。圖／取自 kaiserscience
型態類似，也可能是趨同演化所致。有名的例子像是海豚，在水生環境中演化出適合游泳，與魚相似的型態特徵，而海豚的所有近親，沒一個長得像魚。因此某種型態一樣，也許是受到類似的演化壓力影響，未必等於親緣關係上也最接近（像是各地 hominin 腦容量變大，曾獨立發生多次）。另外，型態接近難道不會單純是隨機突變造成？
10 萬多年前的許昌人，也許與距今 40 萬年之後消失的北京人有直系關係；然而東亞的現代人族群，可以追溯到幾萬年前走出非洲的智人移民潮，此論點已有許多證據支持，光靠一個仍充滿疑惑的許昌人研究要推翻，是遠遠不夠的。
帶有尼安德塔特徵，來自情慾流動？
另一位作者吳秀傑提到：「許昌人頭骨具有中國境內古老人類、歐洲尼安德特人和早期現代人『三位一體』的混合特徵，可能是中國北方古老人類與歐洲尼安德特人基因交流的結果」。
這是型態一致的另一種可能：混血。假如許昌人的祖先，與尼安德塔人間有過情慾交流，那麼許昌人獲得某些源自尼安德塔人的型態特徵，也不是難以想像的事。許昌人內耳迷路這款特徵，假如不是由於趨同演化、隨機突變造成，那麼情慾流動就是看似合理的推論。
智人、尼安德塔人與丹尼索瓦人間的親緣關係。
只是問題在於，候選人非得要是尼安德塔人嗎？許昌人那個年代，尼安德塔人遠在西邊，近得多的地方倒是有位更有可能的候選人，「他」與尼安德塔人大約在 40 多萬年前分家，親戚關係要比智人更近，而種種蛛絲馬跡也顯示，東方是「他」的地盤……其實他的名字在前面出現過了，就是丹尼索瓦人。
已知的尼安德塔人，以及推估的丹尼索瓦人分佈範圍。圖／取自 PaleoAnthropology+ twitter
會是傳說中的丹尼索瓦人嗎？
沒有人知道丹尼索瓦人的內耳迷路長怎樣，但既然血緣上與尼安德塔人最親近，某些型態一樣也不奇怪；甚至許昌人搞不好正是，古人類學家尋覓許久的丹尼索瓦人本尊。可惜的是，至今我們對丹尼索瓦人的認識只有牙齒與 DNA ，然而靈井遺址並沒有出土牙齒，遺傳學家也沒有從許昌人化石成功獲取 DNA [9]，所以仍只能止步於猜測階段。
考量到地理位置，許昌人的祖先碰過丹尼索瓦人的機率，應該比尼安德塔人更大，不過不等於歐亞大陸東西方間，沒有發生過遷徙或情慾流動。這些論點彼此間並不互斥，目前的證據也相當片面，仍有待更多資訊才能分曉。
這篇論文結論說到，許昌人的型態特徵反映出更新世人類演化的趨勢，東亞 hominin 族群有著古今之間的連續性，以及跨區域間的交流（This morphological combination reflects Pleistocene human evolutionary patterns in general biology, as well as both regional continuity and interregional population dynamics），倒是很符合《Science》的風範。
參考文獻：
- Li, Z. Y., Wu, X. J., Zhou, L. P., Liu, W., Gao, X., Nian, X. M., & Trinkaus, E. (2017). Late Pleistocene archaic human crania from Xuchang, China. Science, 355(6328), 969-972.
- 靈井「許昌人」遺址
- 摩登原始人（下）：成為文青的第一步
- Liu, W., Martinón-Torres, M., Cai, Y. J., Xing, S., Tong, H. W., Pei, S. W., … & Li, Y. Y. (2015). The earliest unequivocally modern humans in southern China. Nature.
- 哈比人的奇幻漂流佛洛勒斯島洞窟裡的大謎團
- 丹尼索瓦人（上）：尼安德塔人的神秘近親
- Wu, X. J., Crevecoeur, I., Liu, W., Xing, S., & Trinkaus, E. (2014). Temporal labyrinths of eastern Eurasian Pleistocene humans.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, 111(29), 10509-10513.
- 专家认为：“许昌人”可能是中国古老人类和欧洲尼安德特人的后代
- Ancient skulls may belong to elusive humans called Denisovans
本文亦刊載於作者部落格《盲眼的尼安德塔石匠》暨其 facebook 同名專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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